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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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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里依旧是漫天的火光,如同鬼怪一般肆意横行。狰狞的火舌舔上姨娘的裙摆,随即便将这位惊慌失色的美妇人吞进了腹中。娘亲拉着她一路奔跑着,跌跌撞撞,却半点都不敢停下。

    “好孩子,快躲进去。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娘亲的手背之前被火箭射中,忍着痛强行拔下后留下可怖的伤口,此刻正在往外汩汩冒着血。

    她只晓得哭,缩成一团被塞进了房间的矮柜里。

    “娘。”娘亲急匆匆吩咐完,正要关了柜门离开,她怯怯唤着,甚是不安。

    “囡囡乖,等着娘回来找你。”

    娘亲说着,伸手温柔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替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手背上的血顺势沾上了她的发丝、她的脸颊,像是一朵盛开后凋零的花。

    “娘……你一定要回来。”

    脚步声、厮杀声、哀嚎声……这一切的声响越来越近,娘亲脸上的不舍也由果决代替,只见她胡乱抹了把泪,毅然决然的关上了柜子。

    眼前只剩下黑暗。

    无穷无尽,无边无垠。

    但她分明还能瞧见——

    娘亲仿若诀别的背影,原本温馨家园里奔跑着的是抢夺烧杀的士兵,父亲带着哥哥们策马而来,最后见到的只有为了保护自己而迎向兵士们长矛短剑的娘亲倒在血泊里。

    她都瞧见了,甚至不曾错过娘亲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碎在了地上,而父亲刚毅决断的神色在被击溃后瞬间苍老。

    满院的火,满院的红,满院的尸体流淌出的血汇成一条细而蜿蜒的河流,一直延伸到她的脚边。最终将她和她藏身的柜子围城一座孤岛。

    “你不该瞧见的。”

    “你要乖乖等着娘亲回来。”

    “不要哭,天雪……一定不能哭……”

    她就这么等待着,等待着,哪怕有一天她已经长大,少女的身体在那小小的柜子里显得逼仄,却仍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好像这只是一场梦,只要等,就可以醒来。没有暴|乱的士兵、没有无情的圣旨、没有母亲的死亡、没有父亲的沉痛、没有被佞臣设计陷害而造成的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不公……

    如果,她醒来……

    “天雪她……怎么样了?”

    玉宇长卿换了盆热水,轻轻放在了床边的矮凳上,关心道。

    “还有些低烧,但呼吸已趋于平稳,想是没有什么大碍,不久后便会醒。”夏芜替洛天雪掖了掖被角,又为她换下了额头上的帕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答。

    玉宇长卿心知是夏芜出手提醒他们,并引开了梁捕头,想来自己对她的怀疑之言也被听了大半。她对自己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同时,他也不信高家的命案真的会与夏芜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她生了防备之心亦不稀奇。

    如此一来,二人面上虽是风平浪静,心中却各有思量。一时间无人开口,为避免尴尬,唯有将目光都投向了昏睡不醒中的少女。

    洛天雪依旧在自己的梦魇里挣扎不止,额角沁出的冷汗细细密密,仿佛是她隐藏着的恐惧。

    夏芜伸手轻轻抚着她的头顶,缓慢却又令人心安。

    玉宇长卿看在眼里,目光不禁飘向了那一双手。十指芊芊,一双柔荑,恍惚间他忆起了纯阳宫的雪,也是这样如冰似玉,温情脉脉却又稍纵即逝。

    “哥……”

    少女的呢喃打断了他飞远的思绪,回过神一看,昏睡中的洛天雪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雪?”夏芜显是松了一口气,握住了洛天雪的手,微微笑着说,“天雪,你醒了。”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洛天雪将周遭打量了几眼,旋即视线又落回到了好友的身上,“夏芜?……太好了你没事。”

    “嗯,我没事。”后者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这几日未能和谷内通信令你担心了,”她说着为洛天雪端来了杯温水,将她半扶起来,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这才继续道,“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情,待你休息好了,我再与你慢慢说。眼下你昏睡了那么久,该要吃些东西垫垫才是。”

    “嗯。”洛天雪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在厨房煮了粥,这就去盛一碗过来。”玉宇长卿说着往厨房走去。

    洛天雪闻言不禁嚷道,“玉宇长卿,你不会把这里的厨房也拆了吧?”

    只瞧着那本是淡定的身影忽然间踉跄了一下,夏芜见状噗嗤笑了,随即弹了弹洛天雪的额头,“你身体还虚着,大喊大叫什么,快些躺下休息才是正经。”

    此地乃再来镇南郊的一处屋舍,是洛天承手中的产业,作出谷采办歇脚并收集消息之用,素来安排人照看着,从被褥到食材一应俱全。因而那一日夏芜领着玉宇长卿二人离开高家大宅后便回到了这里。原本负责打理和看守房子的妇人不知被夏芜安排去了何处,院子里安安静静,唯有妇人所养的几只母鸡带着小鸡悠悠闲闲地踱着步,时不时传来短促又细微的“叽叽”的叫声。

    玉宇长卿将粥送到房里后便出来坐在了院里的竹椅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一旁的小方桌,目光投向远方,若有所思。身后的房门不知过了过久,传来吱呀的声响,随着一阵脚步,有人立在了青年的身后。

    “高家上下三十二口的人命官司不是我做的。”夏芜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温婉柔和的调子,但仔细听,却能感受到一股倔强。

    玉宇长卿抬起头看着站在他身边的人,一双嘴唇抿得紧紧地,加重着这一句话的决绝。

    “高崎之子高远仗着自己父亲有权有势,毁了我一家的宁静,夺了我父母和姐姐的性命,这笔账早在几年前便已了结。”夏芜在他身边的空椅上坐了下来,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冷静,好像她所说的不过是别人的遭遇。唯有那一双眼睛泄露了她心中的挣扎与苦痛。

    “既已了结,你又为何要出现在高家大宅附近逗留不去?又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你滞留在了再来镇,一点消息都不送回来?”玉宇长卿对上她的双眼,突然间有些不忍,怜悯与愤恨在撕扯着他的判断,连质问都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找一个理由。

    “我们的货物在路上被谷里的人截了去,我奉帮主之命前来调查这黑吃黑的内鬼的身份,本就是秘密进行的事情,如何能堂而皇之地传消息回谷内?至于那高家大宅……”夏芜的镇定渐渐被消磨,嘴角也挂上了丝丝缕缕的苦涩,不堪其沉重,微微往下垂了几分,“不错,我本想着要那高崎也尝一尝家破人亡的滋味。当年我未曾有这样的能力,如今却是易如反掌。可是……我下不去手……”

    夏芜的声音有些哽咽,只见她颓然地将头埋进了自己的手掌之中,纤瘦单薄的背弯成无助与逃避的弧。看着那垂在缕缕发丝间、随着身体而微微颤动摇晃的耳坠,玉宇长卿到底还是未能忍住安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夏芜用力否认,“没有过去。”她抬起头,泪眼朦胧,视线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水色迷离间显得格外温柔,“我也曾以为杀了高远,一切便能结束,但其实并没有!他们依旧活得很好,快活自在;而我呢?我却再也回不去了……这双手染上了鲜血,就再也别想洗净。所以,那一天我站在那里看着高崎的轿子停在了门口,不禁心想:‘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他呢?或者杀光他的家人,看着他痛苦。’但是后来……”

    高崎的轿子后面另有一顶软轿停了下来,一名年轻的妇人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下了轿。夏芜远远地看着那个孩子,她的母亲正拿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老虎逗她。孩子显然很是中意那只布老虎,伸出手来就要抓,偏偏妇人将布老虎举得高高的。高崎瞧见了,转过身便将着急得要哭的孩子抱了起来,顺手便抓到了玩具。小女娃拿到了心爱之物,高兴地亲了亲自己父亲的脸颊。三个人满溢的笑容和温馨刺痛了夏芜的心,却也让她迟疑了起来。

    “若我杀了他们,高崎会痛苦,可死的人又算是什么?而我又和当日的那个凶手有什么分别?”

    “所以你便离开了?”

    “是,”夏芜点了点头,“我没有勇气去杀死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无辜的孩子。”

    “一切都过去了。”玉宇长卿竟不知自己该要如何安慰,在心中翻来覆去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唯有一言不发坐在她身边陪她将这一场眼泪流干。

    日暮西斜,天边的火烧云煞是好看,有青年伫立于南郊的山间,目光始终朝着那一处农舍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须臾,单手背在身后,信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