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Q中文网 www.3qzone.io,最快更新天下卸妆 !
将军府的祠堂里,步观澜犹自叨咕个不停。
城东头,一片颇为阔气的府邸外头,许府外院管事赵福则面带焦急,脚步不停,在门口走来走去。
“这二公子怎么还不回来……”
急死了,急死了,真急死个人了!
往日这时候,二公子在外厮混到什么时候,也没人去管。只要到晚上能见着人,老爷夫人就不追究。
可现在不一样啊!
自家老爷上朝一趟,竟然是被人抬着回来的。当时他还以为老爷是中风,后来才知道是被一桩“喜事”给吓得!
府中出了大事,二公子却找不见了人,真真要命!
赵福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还频频朝着街那头张望。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听见了他的祈祷,竟真叫他看见了方才出去找二公子的一个仆人。
那仆人穿着青灰色的布衣,远远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赵管事,人找着了,就在后头,回、回来了!”
“啪”地一拍大腿,赵福握紧了手:“太好了,太好了!”
街上的雪还厚,扫得七零八落的,几声清晰的狗吠从街道尽头传来。
“呜汪,呜汪,呜汪!呜呜呜汪……”
“来了!”
赵福眼睛一亮,有些激动起来。
出现在街道尽头的,却并非什么二公子,而是一只毛色雪白的狮子狗。看着只有一尺来长,浑身的毛发长长的,跑过来时候憨态可掬。
狗脖子上套着错银錾金的狗圈,下面挂着纯金打造的狗牌,上铸几个大字——
老子家的狗。
狗圈上牵着的,是用苏杭斋百两一匹的香云绫绞在一起的绳子,长长地拖到后头,攥在一只修长的手掌上。
那手掌漂亮,本该是舞文弄墨的料,现在却牵着一条狗。
走在后头的狗主人,半点没感觉到事情的紧急,扯着狗绳,嘴里胡咧咧:“二傻,慢点跑,你主子我都没急,你急什么?”
那小狗被扯住了狗圈,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停住了,它扭过头来,蹲坐在地,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呜汪……”
“二爷,二爷!您可算是回来了,府里出大事了,您别逗狗了,赶紧看看去吧。”
赵管事也是看着许半庭长大的,现在真是忧心忡忡,就差给这小祖宗跪下了。
这来的狗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家二公子,京城第一养狗大户。
许半庭算是一表人才了。
天水蓝云鹤纹的交领袍子穿在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气质拔俗。丹凤眼一双,眼仁乌黑,不知讨了京城多少姑娘的喜欢。不薄不厚的嘴唇刚刚好,挂着的笑意能迷倒一条街去。
只要他人往哪儿一站,哪儿就华光闪闪引人注目。
可惜了……
多好一孩子,怎就成了个纨绔?
赵管事心中扼腕,看见许半庭只不紧不慢弯下身子,把那一条狗从地上抱起来,真是急火攻心。
他拱手躬身,求爷爷告奶奶一般:“二爷,老爷都气晕了,您快进去看看吧!”
“气晕了?”
眼睛微瞪,许半庭表情有些古怪,斜眼一看赵管事,竟道:“还能有人把他气晕?”
一般不都是反过来的吗?
许半庭一下好了奇,扬眉一笑,一把把怀中的二傻给放了出去,拍拍手上沾的泥和雪:“谁那么有本事?我可得好好去瞧瞧!”
说完,他总算是抬了那条尊贵的腿,三两步迈过门槛,一路进了内院,自家老爹房中。
许夫人一身绫罗绸缎,风韵犹存,手里捏着绫帕,坐在榻边,却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老爷啊……”
榻上躺着许尚书,蓄得漂亮的一把胡子早已经变得乱糟糟,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眼皮子一搭一搭,仿佛随时都要闭眼。
这场面,可真把刚进来的许半庭给吓住了。
他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爹,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许夫人连同着屋里屋外伺候的丫鬟们,听见这一句,都有些感动:好歹他还是关心自己老爹的。
念头才刚冒出来,耳边却又听得一声:“爹,你别死啊!现在还死不得啊!”
许夫人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被这逆子给气死。
丫鬟们个个面面相觑,没了言语。
躺在榻上的许尚书原本只是在朝堂上被气狠了,缓口气儿,哪里想到回家了还有个小王八蛋,说出这等忤逆的话来!
他就算是死了,也得被他给气得翻出棺材板来!
胡子一吹,许尚书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一下又从床上翻起身来。
抖着手指头,他点着许半庭的鼻子,怒骂:“你,你!逆子,逆子啊!”
许夫人连忙上来抚着他胸口,哭道:“老爷,您别动气,别动气,我同他说吧……”
她抹了眼角的泪,扭过头来,看着半跪在床边的许半庭,想到今日天降下来的一场横祸,却又哭得更狠了。
“二狗啊,你千万别寻短见,家里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
“娘,您别哭,先把事儿说了成吗?”
许半庭小名“二狗”,是小时候他娘说贱名儿好养活,这才给起的。他听习惯了,也不在意。
只是,这闹了半天,他还是一头雾水,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心里,隐约有几分不详的预感啊。
看他爹娘这闹心的样子,这件事又跟自己有关……
说什么叫自己别寻短见?
有这么严重?
他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一圈,握住了许夫人的手,温声宽慰:“娘,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顶着呢,您别哭,别哭,还有儿子在呢。”
刚止住哭的许夫人听见这一句“还有儿子在呢”,又哭了:“我倒宁愿没你这儿子,也好过看你受这一场罪……”
背后的汗毛根根直竖,许半庭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娘,你把说话清楚。”
许夫人哽咽:“今日不是大将军还朝吗?钦天监张大人说,大将军该嫁人了,还说你与她八字相合,皇爷……皇爷他直接赐婚了!二狗啊,娘对不起你……”
镇、镇北大将军?
女煞星?
许半庭僵硬了。
他觉得胳膊不是自己的了,腿儿也不是自己的了,动起来的时候磕磕绊绊,连牙都碰到了一起。
传说中,这一位将军,长得青面獠牙,虎背熊腰;传说中,这一位将军,笑起来嗓音粗哑浑厚,能震垮敌军一座城墙;传说中,这一位将军提着一杆穿云枪,出入敌阵,一枪戳一人,枪枪都在胸腔子上……
许半庭恍惚间觉得自己胸口凉凉的。
他捂了捂,小心翼翼地提着一口气,扭过头,声音颤抖:“爹……我……”
许尚书原本是看不上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的,整日把狗当儿子养,气得人跳脚。可现在看了他这样,也只有长叹一声:“皇命难违,皇上赐婚,也算是殊荣了……”
“爹啊!”许半庭也眼前一黑,扑过来就抱着他爹哭,“想不到儿这么早就要去了,您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啊。儿不求别的,您给儿备口上好的棺材……”
许尚书拍着他的背,一时也是惆怅不已。
一家三口,想起那一位威名赫赫的镇北大将军,当真是悲从中来,就差抱头痛哭了。
屋里实在是悲声一片,动静太大。
隔壁宅院中的一棵大树上,栖枝的寒鸦扑棱着翅膀,受了惊吓,呱呱地飞远了。
雪后晴空,太阳照着,雪也开始化,可天儿却更冷。
雕窗前站了个身着白色中衣的男子,似乎是刚起身不久,脚下踩的却是一双皂靴。
一群乌鸦,像是白纸上的一群墨点,很快飞远。
他将目光收回,落在自己面前桌案上。
案上一字排开了各色刀刃,统共十三把,造型奇巧,角度刁钻,又透着几分冷酷寒光。
这屋里,竟似比外头化雪的天还冷。
“隔壁又出什么事了?”
他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似乎半点也不关心。
伸手,拈起一片刀刃来,用指尖刮了刮,寒气侵入,锋锐之感竟似要透过皮肤,钻进骨头里。
后头还站了个人,一袭绛色锦袍,背着手,看他摆弄桌上的刀具,或者说——
刑具。
“今日你没上朝,怕还不知道吧?”这人“嘿”了一声,“皇爷给许二狗赐婚了。”
他故意留了一截没说,就等着他来问。
没想到,窗前那人只是摆弄一把一把精制的刀刃,并不搭理他。
这人跳脚:“周宿,你这人未免也太无趣了!活该你一辈子都窝在大理寺,这辈子也入不了阁了!”
许是他动静大了,周宿才回头,眼神淡静。
看了他一眼,又仿佛什么也没看。
他道:“我乃大理寺卿,朝廷三品命官。”
跟他抬杠的公子哥儿,陡然噎住了。
周宿再无趣,再死板,那人家也混成三品了。
至于入阁?
瞧他这清心寡欲模样,也不像对那玩意儿有什么兴趣。
于是,他泄了气,摆手道:“卖个关子都卖不爽快!哎,这世道……你可不知道吧?皇爷赐婚,是把步观澜许配给他了。”
“……”
周宿正在摆弄一柄月牙儿般弯起来的刀刃,也不知怎的就手错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在左手大拇指上划开一道。
初时还没见血,只眨眼间,那血就从缝里冒了出来,落在下面白纸上。
“滴答。”
周宿垂了眼,也是被这消息惊了一下。
他思索片刻,竟道:“京中有一场好戏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