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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笃笃笃。”
禅房的房门被敲响。
已是酉时二刻,外面濛濛的细雨早就停了,太阳下午出来,此刻日头开始西斜,外面红霞飞了满天,照得窗纸上一片残红。
谢馥感觉到微红的影子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于是抬起头,看向了染着霞光的窗纸。
同时,满月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一道影子落在窗上。
“姑娘,时辰快到了。”
“就出来。”
谢馥应了一声,将经书那一页合上,在这小两个时辰里,她一直看着那一页,其实从未翻到别的地方去过。
这还是第一次,她心潮难平。
最后看了一眼慈悲的菩萨,谢馥似模似样地躬身一礼,然后才走到屋门口,打开了门。
微胖的满月和高瘦的霍小南,都站在外头等她。
前面的园径上,度我大师踱步而来,正准备来引谢馥过去。
谢馥走到他身边,两人一同朝着后前面净业堂走去。
堂前立着一个巨大双层石座石钵,双层石座,周围雕刻着形似海浪的花纹以及山龙、海马、八宝。
堂内有知客僧引着不多的香客。
度我大师一摆手,请谢馥进去。
谢馥站到佛像下面,亲手点了一炷香,抬手抵在额前,闭上眼睛,拜了三拜。
青烟缭绕,她的容颜也有些模糊。
佛祖在上,但愿她的一切夙愿都能得偿。
重新睁开眼,谢馥凝视着高高在上的佛祖,总觉得它们不过都是泥塑木偶,并不懂人间的喜乐悲苦。
然而,她不过烧柱香,并不信佛。
上前两步,谢馥将三炷香插到了香炉中间,静立片刻,才听到背后度我大师的声音。
“善哉。”度我大师合十一礼,面上带笑。“今年照旧有灯会,猜灯谜,放河灯。老衲可等着施主的新灯谜许久了。”
“灯谜?”谢馥一怔,似乎才想起这一茬儿,她回头看向满月,“满月,交代你的事可妥了?”
“您是说花灯吧,早就给您备下了最漂亮的那一盏。”满月甜甜一笑,“就在这边,您跟奴婢来。”
满月当先朝着前面跑去。
整个法源寺内供人通行的道路两旁都挂了花灯,一片灯海璀璨。
谢馥几人跟着满月的脚步,很快来到了她身边。
此刻,满月就站在一盏漂亮的莲花大灯旁边,粉白的花瓣也是纸糊上去的,不过颜色涂得很好,浓淡适宜,姿态也仿佛刚出水一样。
谢馥随手一拂,挂在长绳上的花灯就跟着转悠了一圈,流光溢彩。
“这倒是挺好,比上次的好看多了。”
“……”
满月顿时苦了脸,好端端地怎么又提起上次的事情来了?
“上次还不都怪小南,是他贪玩出去晃,结果回来一看好看的花灯都被人选走了。就,就就只能……”
“只能给我挑了一个猴子摘桃儿?”
谢馥闲闲地看了她一眼。
满月一缩脖子,再不敢说半句,生怕被自家姑娘拧断脖子。
霍小南咳嗽了一声,也想起上次丑得令人发指的猴子摘桃,有种无颜面对自家姑娘的感觉。
度我大师就在旁侧,静静地看着这主仆三人说话。
谢馥身上自有一股宁静的气质,被两个颇为活泼的家伙围着,似一幅画。
旁边的小僧去捧来了笔墨纸砚:“施主,请写灯谜。”
谢馥从与满月等两人的笑闹之中回过神来,转头谢过小僧,捏了笔起来,略一沉吟。
大家都好奇地看着她,看看谢馥到底会写出什么东西来。
毕竟,前几次谢馥出的灯谜都有几分意思。
谢馥自己却在想,前几次的灯谜好像都被人猜了出来,好像这一时半会儿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灯谜了。
那么,还是增加猜谜的难度吧。
目光微微流转,谢馥眉头拧起来一点,约莫有半刻,大家也都没出声,静静等着。
“有了。”
她忽然一笑,唇角扬起来半点,提笔。
众人好奇地凑了过去看。
洒金红纸上,谢馥的字迹颇为娟秀,一行小字很快落了下来。
满月一字一句地念着:“白蛇过江……”
霍小南接上:“头顶一轮红日?”
两人念完,对望了一眼。
霍小南道:“这是要猜什么?”
“一日常把用之物。”谢馥答道,搁笔抬头,“不过猜出了我的谜语还不算,猜灯谜者还需再出一个谜语,谜面要能对上我这一联才算答全了。”
度我大师的目光落在那一句灯谜上头,捻须沉思。
猜到已经有难度,更难的是要怎么再出一灯谜,谜面还要跟谢馥这一联对上。
真真个刁钻为难的!
度我大师叹息一声:“好谜面,不仅是个谜,还是个绝妙的上联。不过月余不见,施主才学见涨,老衲才疏学浅,竟难以对答。施主的这一盏灯,只怕要亮到天明了。”
“哪里有那般的好事?”谢馥并不在意,能得度我大师一句赞叹已是足够了,“十五年来,也就一盏灯能亮到天明。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是徐先生吧?”
徐先生,徐渭,字文长,张离珠的先生。
法源寺的灯会颇有意思。
猜对了灯谜的人,可以把花灯给取下或者就地熄灭,代表这一盏的灯谜已经被人猜中了。
京城之中有大才者,往往会相约在这寺内走一遭,看谁取得的灯盏最多,便能博得一个美名。
当然,有猜谜的,自也有出谜的。
如果一整夜里,有人出的灯能亮一整晚,不被人猜出答案来,便能在京城小出一把名。
毕竟法源寺众多士子云集,不被人猜出灯谜的几率实在太低,留到最后的往往都有几分天才、鬼才、歪才、怪才。
徐渭便是这样一个人。
这十五年里,唯一的一个让灯亮到第二天天明的大才子。
那时候,徐渭初到京城,年轻气盛,在法源寺灯会上出了一灯谜挂起来,扬言无人能解。
京城众人觉得他口出狂言,需要教训教训。
只是徐渭毕竟高才,众人忌惮他的本事,不敢单打独斗,只在那一日相约法源寺,要集众人之智,一起破灯谜。
可最后的结果叫人惊跌了下巴,整整半个京城的才子,都没解出徐渭这一灯谜!
从那以后,大才子徐渭之名不胫而走,传遍大江南北。
这一桩京城里曾有过的趣闻,谢馥也听过。
她不觉得自己能与徐渭相比,灯谜不过也就是个小玩意儿罢了,用这来判断一个人的才华,未免有些失偏颇。
度我大师也不在意:“万事无定数,老衲看还说不准。”
谢馥拱手:“那就承蒙大师吉言了。”
后头满月与霍小南对望了一眼:你懂吗?我也不懂。
两个人对视完,同时摇头叹气。
霍小南打戏班子里长大,能认字但是不能写字,更不用说这么文绉绉的话题了。
他尴尬地摸摸头:“这灯谜也出了,是不是可以去放河灯了?”
谢馥与度我大师齐齐一怔,再一看你旁边满月期待的眼神,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她无奈,指头一戳满月:“好,好,带你们放河灯去。”
满月与霍小南顿时欢呼起来。
旁边挂花灯的小沙弥看了,不解地摇摇头,眼看着谢馥度我大师一行人走了,才嘟囔道:“没见过哪家的小姐这么惯着手底下下人的……”
法源寺的香雪海,在谢馥他们去放河灯的路上。
雪白的淡紫的丁香,小小的花朵,一成片凑在一起,深深浅浅,层层叠叠,蔓延开了大片。
风一吹,丁香的花朵都在风里摇曳,姿态翩跹。
放眼望去,像是一阵阵细小的波浪,在大海之中起伏。
凋了的丁香被风吹起来,飘荡在半空里,偶尔沾到行人的衣角上,又是一番别样的趣味。
谢馥着一身雪青色的丁香衣裙,从这花丛之间漫步而去,裙裾逶迤,撒开的那么一点点弧度遮着绣鞋。
青丝如瀑,肌肤雪白,美人面遥映花中,粉黛不施,只单单看一个侧影,已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香雪海的这一头,朱翊钧与李敬修几乎同时停了脚步。
大片大片的丁香发出了幽香,随风飘扬,那一瞬间仿佛美人身上带着的香息,一不留神,就沁入了人心底。
李敬修道:“她果真还是有几分嚣张的本钱。”
说着,他扭头去看朱翊钧,没想到这一位太子爷只把目光一收,转头继续往前面走。
“有,但并不嚣张。”
“……”
不嚣张吗?
李敬修并不觉得,跟上朱翊钧的脚步。
前面就是整个寺院里现在最热闹的地方了。
沿着行人道路,两旁挂满了写了灯谜的花灯,四处一片绚烂,不时有自恃才高的文人对着身旁的人解说灯谜。
“这里就是猜灯谜的地方了。太子爷您要不要去显显身手?”
李敬修抬手一指前面,跟朱翊钧建议。
没料想,身边半天没话。
一回头,李敬修发现朱翊钧静静地看着某个方向,皱了眉头:“是他?”
他?
谁?
李敬修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怔。
前面那华服青年,不是国舅爷陈望又是谁?
只见陈望背对着他们站在一盏莲灯前面,一群人簇拥在他身边,对着他,对着他前面那一盏莲灯,指指点点。
“可就差一盏了吧?”
“是啊,差一盏就第一了……”
作为国丈爷的独子,陈望人虽纨绔了一些,可肚子里也有不少墨水。
父亲陈国丈老是说他不务正业,半点本事都没有。
陈望一怒之下,就想到今日有灯会,若自己能赢,岂不就能小小洗刷一把冤屈,好叫他爹闭嘴?
所以陈望来了,可现在陈望走不动了。
这是他今晚看到的最大、最漂亮的一盏花灯,也是他见到的最难、最折腾的一个灯谜。
粉白的莲瓣,翠绿的莲叶,比寻常的花灯都要大很多,就挂在一众普通的小灯中,显得鹤立鸡群。
在看到这一盏灯之前,陈望只差一盏灯就能干掉今日的头名,成为第一。
可偏偏,最后这一盏,卡住了。
“他奶奶的,谁他娘出的这狗屁灯谜?!”
陈望咬牙切齿,已经在心里把出灯谜那混蛋大卸八块。
猜谜就猜谜,还要对什么对子,老子又不是来对对子的。
真是头疼。
陈望眼底隐隐有些发红,身旁的小厮拽了拽他的袖子:“国舅爷,要不咱们去猜下一个吧?”
“滚开!”
一把将自己的袖子抽回来,手一挥,陈望将身边这聒噪的狗东西挥开,目光都没有从花灯上离开一下,更不用说回头了。
他还就跟这一盏杠上了。
周围的议论声越发大起来。
为了这一盏灯停在这里实在不值得啊,这一盏猜不出来,去猜下一盏不就好了吗?
“这陈望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啊?”
李敬修两手往身前一抄,着实不解。
朱翊钧朝前面走了两步,显然也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谜面,竟然让陈望止步。
不过他看人,又与李敬修有几分不同了。
“陈望这人,不学无术归不学无术,歪才还是有几分的。况且,也没那么窝囊。”
李敬修诧异地抬眼看了朱翊钧一眼,实在是没想到朱翊钧竟然会这样评价陈望。
他侧头去看陈望的身影,没看出这人身上到底有什么闪光的点,不由得困惑地摇头。
陈望依旧一动不动,朱翊钧与李敬修已经走到近处,能看见那一盏花灯上写着的谜面了。
在瞧见那娟秀的小字的时候,李敬修就说了:“出这谜面的当是个女儿家。”
“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朱翊钧看见了谜面。
打一日常用的器物,还要用一个谜面来对上这一句上联?
出题的也真是够刁钻。
朱翊钧两手一背,禁不住凝眉思考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脑子里一下闪过了一个窈窕的身影。
背在身后的手,手指忽然动了动。
朱翊钧回过头,朝着法源寺那一片在夜色里朦胧的香雪海看去。
那一道身影,早已经消失不见。
佳人芳踪已不知。
李敬修见他忽然转头回望,正觉奇怪。
不料一青衣小厮快步躬身从道上跑了过来,凑到朱翊钧身前,压低的声音依旧透着一种尖细,还有惶恐:“爷,寿阳公主在外头闹起来了!”
“她不是放河灯去了吗?”
朱翊钧的眉头,霎时皱了起来。
真是带了个麻烦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