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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她所料不错。
白芦馆的帖子,张离珠有心了。
这不是请帖,而是战帖。
张离珠可以不给当日出价的所有人面子,低头把画送给谢馥,可她不能丢了自己的面子。
当日离开张府花厅的时候,张离珠就邀她白芦馆斗画,如今更把请帖送到她门上。
这是准备死磕到底,不死不休了?
谢馥不动声色,很给面子地亲手接了请帖过来,打开一看。
大凡这种帖子,措辞总是很文雅,不过笔墨间透出来的意思,实在叫人喜欢不起来。
看完了,谢馥随手把帖子往茶几上一扔。
“啪。”
帖子落在茶几上。
俩婆子面色一变,脸皮都跟着抽了一下。
谢馥淡淡道:“如今这帖子我已经收下了,想必你家小姐也没事交代了。来人,送客。”
“小姐你……”
一个婆子愤愤不平,觉得谢馥这态度未免太不客气、太过敷衍。
可另一个婆子立刻伸手拉了她一把,一起对谢馥行礼:“我们家小姐还说了,他日姑娘有空,可以多去府上坐坐。老奴等还有事在身,不敢多耽搁姑娘,这就告退了。”
谢馥颔首,也没看这两人,伸手端了茶埋头喝两口,再抬头的时候,张大学士府派来的人已经消失在眼前了。
满月手里抱着那装画的匣子,眨巴眨巴眼看她,眼底冒星星。
“怎么了?”谢馥没明白她怎么这样看自己。
满月简直想双手捧心,一脸的陶醉样:“姑娘,马上街头巷尾就要传颂你的大名,要出名啦!”
“……”
谢馥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满月说得一点也没错。
谢馥真出名了。
昨日,她的名字就因义募出价之事,在北京城的老百姓嘴里转悠了一圈。
张大学士府的两名婆子一离开高府,不多时,街头巷尾便全都知道了。
张大学士府的离珠小姐,在被高府表小姐谢二姑娘用三枚铜板扔了一脸之后,不仅没生气,竟然还好声好气派人把画送上门,甚至还还了两文半出去!
好家伙,敢情离珠姑娘觉得自己的画只值半文钱哪!
市井之中升斗小民,并不知下面有更深的因由,一时全看扁了张离珠。
可怜张离珠一番辛苦算计,好不容易敷衍出一个七面玲珑来,结果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成了认怂服软,自愧不如。
张离珠听到的时候,险些没气得背过气去。
可又能怎样?
难不成一个个把这些人抓起来?
好在她已经送出了白芦馆的帖子,即便现在损了面子,他日也必定能收回来。
张离珠已经磨刀霍霍,开始抓紧了练画工,只等着白芦馆斗画那一日了。
皇宫,东宫。
“这日头也是越来越大了。”
偏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忍不住心里诅咒了一声,左右瞅瞅没人,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哎哟,热吧?”
调笑声忽然传来,险些惊得小太监蹦起来。
他带着惊惧的眼神朝前面望去,只见太子爷的伴读李敬修一身苍青交领道袍,两手袖在一起,半弯着身子看他。
小太监苦了脸:“是……是挺热的。”
李敬修毫不犹豫一巴掌给他拍到脑门儿上,“热热热,热也得好好守着。太子爷可在里头?”
小太监委屈地抱着头,却又不敢不屈服。
李敬修都算是好说话的了,若碰上冯公公,回头能被拖下去打没半条命。
他赶忙道:“太子爷在里面温书呢。”
李敬修点点头,“嗯”了一声,也没让人通传,便走了进去。
外头天气已经见热了,可殿内却要阴凉一些。
地面上的金砖,倒映着李敬修的身影,他抬头就看见一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不禁笑了一声。
这一块还是太子爷小时候贪玩,被贵妃娘娘拎着去求皇上给挂的,意在警醒朱翊钧自己太子的身份。
现在朱翊钧就坐在那匾额下,一身玄色云龙纹长袍,华贵无匹。面前是一张花梨木雕云龙纹书案,案上摆着御用的文房四宝,一卷《孙子》摊开躺在书案上。
朱翊钧一手掐着一块镇纸,目光落在书页上,似在看书,可仔细看,他的眼珠子动也没动一下。
显然,太子爷在走神。
李敬修觉得自己是见到了奇观,虽说打扰太子不礼貌,可现在自己人已经在这里了,难不成还退出去?
硬着头皮,李敬修把手握成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咳咳。”
朱翊钧听见声音,终于抬起了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敬修竟然已经到了自己面前。
他面上倒也没什么不自然,开口问一句:“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通传一声。”
“微臣给太子爷请安。”敬修先规规矩矩行了礼,才起身来回话,“太子爷专心致志温书,门口小太监才说过,我一时没注意,就直接进来了。没打扰到太子爷吧?”
“无妨。”朱翊钧起了身,来到窗边坐下,一摆手,也对李敬修道,“坐吧。今日你怎么提前进宫了?”
往日不是这个时候。
李敬修拱手为礼,而后落座。
人在宫外的时候可以放开一些,可在皇宫里面,他半点也不敢造次。
落座后,李敬修就笑了一声:“心血来潮,所以早来了一些,就先来看看太子爷。看太子爷今日仿佛精神不大好,可是出了什么烦心事?”
“……”
朱翊钧忽然没有说话,他瞥了李敬修一眼,手掌放在桌面上,却没敲动一下。
这很反常。
李敬修不知道缘由,见朱翊钧似乎在思考什么,便没敢说话。
朱翊钧表面上是个没有什么情绪的人,跟他生母慈宁宫李贵妃一样,带着一股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味道。
当今隆庆帝朱载垕有四子,前面两子夭折,后面第三子、第四子皆是李贵妃所出。
李贵妃原本是个宫女,不想隆庆帝还是裕王的时候,酒醉之后偶然宠幸了李贵妃一回,竟再也离不开她。
于是,李贵妃很快有了身孕。只是第一胎却不顺利,产下来是个男婴,死胎。
李贵妃大受打击,好一阵才缓过来。
还好上天待她不薄,没多久,李贵妃再次有了身孕。
然而,这一次却更为诡异。她怀胎足足有十一月,才产下一子,便是如今的太子朱翊钧。
据说,当时钦天监都指着李贵妃,说十月不生,怀胎十一月,她腹中的孩子必定是个妖孽。
李贵妃甚至跪在了隆庆帝的面前,哭着哀求说,若生下来的是个妖孽,便请王爷趁着他还小,一把摔死了他。
朱翊钧出生的那一日,是才过了中秋没多久,整个王府戒严,侍卫们守着进出王府的每一条通道,所有丫鬟仆役都只能待在自己的房里。
京城里未免有些人心惶惶。
当晚,李贵妃在房中惨叫不已,太医束手无策,被当时还是裕王的隆庆帝骂了个狗血淋头。
戌时方近,王府各处上了灯。
只听得屋内“哇”地一声响,里面的丫鬟婆子们连声大喊:“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抱出来一看,是个大胖小子,比寻常的孩子要强健很多。
整个北京城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这个孩子被起名为朱翊钧,也就是当今的太子爷了。
裕王登基后,李贵妃被册封为“贵妃”,同年生下了四皇子朱翊镠,次年,朱翊钧被封为太子。
其实,在李敬修看来,太子爷跟李贵妃的关系一直很奇怪,有些不冷不热。
他曾私心里想过,若是自己的娘亲在自己还未出世的时候,对着人说,这孩子生下来要是个妖孽,就摔死了他。那么,自己长大之后该如何自处?
然而,此问无解。
兴许眼下的北京城里,只有朱翊钧时时刻刻在面临这般的疑惑。
各种各样的念头纷至沓来,在李敬修的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耳边忽然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李敬修抬起头来,看见朱翊钧已经起了身,站在那块“宵衣旰食”的匾额下面,举头望着。
“今日早朝,大臣们启奏淮安府水灾之事,父皇片语未发,似乎无心朝政……”
李敬修知道这件事:“说来也奇怪,今日早晨,从淮安府那边来的六百里加急,小臣也看了。”
他顿了顿,“盐城知县竟然联合着县内的乡绅富贾,弄来了赈灾银钱粮食,开了粥棚医肆,稳住了灾民。可算是为朝廷解决了一场大患,听闻这陈渊还要给县内的乡绅富贾们表功。您是觉得皇上不想搭理?”
“父皇如今不是无心这件事,而是无心政事。”
朱翊钧依旧盯着那块匾额,却知道李敬修不会在这件事上多说什么,于是换了话题。
“盐城县这件事也很奇怪,上下乡绅竟然齐心协力救灾,这陈渊的本事不可小觑。过不久就要大计,各地官员来京朝觐,这陈渊要计大功一件,升官当在意料之中。”
“朝廷若能多几个陈渊这样的官员,也就不用京官们操这么多心了。”
李敬修是挺欣赏这样有本事的人的。
朱翊钧似乎终于看够了,背着手踱了回来:“提起淮安府的水灾,我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听说张大学士府的义募,后来又有了变故?”
“哎哟,您可说到点子上了!”
李敬修的眼睛一下就被点亮了。
其实他今日进宫来,就是要跟朱翊钧说这件事的:“小臣正想说呢,外头都已经闹翻天了。张离珠现在服软,竟然真的叫人把画送到了谢二姑娘的府上,还退还了两个半的铜板。您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
“退还了两枚半?那还算聪明。”
朱翊钧闻言,也没有多少惊讶,只觉得这张离珠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张居正教出来的孙女也不很差劲。
可李敬修觉得不对:“这哪里聪明了?她胆子也忒小了吧?您不知道,现在市井都给她起了新别号,叫‘半文居士’。这脸啊,可丢大发了。”
张离珠师从徐渭的时候,曾号“玉昭居士”,现在却被人改了个“半文”,找谁说理去?
朱翊钧笑:“那照你这么说,当年大伴该如何自处?”
大伴?冯保?
李敬修一听,眼神就变得古怪了起来,他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把朱翊钧给看了个仔仔细细。
“怎么这般看我?”朱翊钧看看自己上下,也没觉得哪里有不妥。
李敬修摇摇头,眼神怪异极了。
“上次您跟我说了冯公公得了一枚铜钱的事,我一直好奇后头怎么样了,便着意找人打听了一下。我倒是没想到,冯公公竟然……”
“你打听到了?”朱翊钧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