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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章 与谁悲苦与谁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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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次定神,睁大两只眼睛瞧去,这次却瞧了一个大概,只见上面写的竟然是一首词。

    上阙写道: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下阙写的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鱼幸心下怦然一动,知道这是前朝抗金名将陆游的一首的《诉衷肠》,是他记事以来背得谙熟的诗词之一。

    他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三遍,读完之后,心中喟叹道:“常听师父说,陆先生一生忧国忧民,到头来却龟缩在镜湖之滨,孤独终老,何等不悦,到最后只能高叹‘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平生功业何处,黄州惠州詹州’了。这首词中要抒的愤恨,又哪里及得他心中万一痛苦?”

    但见书法刚健中行,轻柔附旁,四家笔法,皆蕴在其中,显然是书法之中的翘楚所书写的。

    只是貌似久经年月噬咬,词中“心在天山”一句的“山”字却是不见了。

    他不禁抬头,细细端详那神像片刻,确知是陆放翁无疑,心中又默默念了那首《诉衷情》数遍,想道:

    “陆老将军毕生宏图大志不得施展,无法上阵杀敌,又难得知音,只有聊发牢骚,以慰藉千疮百孔的心灵。可是不知怎地,会有人将他的神像供奉在此处?”

    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忽对陆游怀才不遇颇为愤慨,自言自语道:

    “我要是当时的宁宗皇帝,自当让陆老将军拥兵北上,东出长城,西到大散关,一切边防,一概交由他做主,岂不妙哉?”想到此节,突觉是无稽之谈,荒谬之极,忍不住想笑,却又感到莫名的悲哀。

    突然想到那日使的“柔水剑法”之中的那八招,心道:“他国家大事不成,又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厮守终生,人生最难受之事,莫过于家国无成,两者皆空了。”

    想到后来,眼眶竟然湿润了。此事如一团云雾紧紧梗在喉咙,扣在心弦,散之不去。

    凌苏雪出得破庙,将泣剑系在腰间,展开轻功,沿东南线,向玉蝶楼中奔去。

    天寒路滑,放眼四下,目光所及之处,厚厚的铺了一层皑皑白雪。四周杂草凋黄,结了一层冰。

    不一时到得楼中,天光暗沉之下,整座小楼死气沉沉地,仿若笼罩了一层死亡气息,静悄悄的,出奇得可怕,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她提气奔上楼去,只见二楼之上木板破败,楼东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根大柱子已经断了,正是淮阴七秀与弓未冷发拳所致。

    楼上血迹班然,和了冰霜冻在一起,白里透红,像一块大大的鸡血石。

    她略微讶异,绕着玉蝶楼转了一圈,除了已非往日境像之外,并未发觉任何异样,不由得心中极为气馁。

    她跃上楼顶,极目远眺,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令人顿生一种凄凉之感。

    凌苏雪心里想:“毫无头绪,如何是好?唉,先不管啦,玉蝶楼的东北端是梧桐岭,两地之间树林密集,野味出没可能极大。”

    又想:“鱼幸那小子已饿了数天,既然打探不出任何消息,恐他忍耐不住,现在去镇上,也得老远,先找点吃的跟他吧。”

    一刻也不耽搁,就朝林中寻去,心想寻点野味,暂且让他吃些东西再说。

    北方隆冬天气,天放亮得迟,黑得很早,此时方入申牌,已是天色昏沉。

    她到了林子前,辨了辨别,径往密林深处寻去,走得二三十丈路远,果不其然,“噗簌”一声,只见不远处一簇灌木丛下蹲着一只野兔。

    凌苏雪见状欣喜若狂,轻身蹑脚地慢慢向它靠近。不料那畜生却是伶俐得很,不待及接近,已先察觉,拔腿便往丛林中东奔西窜。

    好不方才易发现,凌苏雪如何肯罢休,秀足暗提真气,紧贴向那兔子追去。

    若是在平野之中,凌苏雪二三十步即可将它追上了,只是此地灌木林甚多,地上厚雪萦集,野兔东躲西藏,倒也不易擒住。

    那兔子上蹿下跳,不觉间,已跑上了一座小山坡。

    那小山坡上树木突变稀少,放眼望去,尤能见着白皑皑的一片雪地。

    眼见野兔奔上山来,凌苏雪如何肯失去如兹良机,双足在雪地上一踮,身子霍地高起四五尺,待落下之时,右手往怀里一探,撒出两枚透骨钉,一枚打中野兔臀部,一枚打在它的右足上。

    两枚透骨钉都是涂了极为厉害的麻药,野兔中钉,向前一个踉跄,不防前面便是陡坡,往下只一滚,骨碌碌直滚到山脚边,随即不动了。

    凌苏雪大喜,跟着贴在地上滑了下去,伸手就去抓野兔后腿。

    一阵寒风过处,前面杂草之中蓦然露出一只人的脚来。凌苏雪心间一颤,忍不住喝道:“谁?”

    半天不见响应,小心翼翼贴将过去,拨开杂草一看,只吓得轰然后退,坐倒在地,面无血色。

    原来杂草之中,竟然放着一具无头尸体。那尸体衣衫凌乱,似乎是死后给人动过衣裳。

    凌苏雪吃惊半晌,才回过神来,想到此地竟然有死人,呕心之意大起,再也不想,努力想将之遗却。

    其时正逢宋元更替之际,战火烽烟大起,在密林深处发现死尸,本来并无甚不妥,只是在凌苏雪心中,见了这一具尸体之后,大为晦气,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她提着那只野兔,奔下山坡来,当即在一处灌木后洼处,以贴身短刀将野兔杀了,把皮毛寸寸割了下来扔在树木丛中,在雪水中洗涤干净,站起身来,便欲返回破庙。

    她方站起身来,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只是相隔甚远,无法听清。

    只过了片刻,声音已极为清晰,并伴着踏雪疾行的声音。

    凌苏雪将身子缩在林后,听脚步声是三人。

    只听一人道:“三哥,此话当真么?”

    另一个人接口道:“千真万确,我是听玉蝶楼毗邻的酒肆伙计张家小二亲口陈述,当时他躲在对面偷窥,虽然数年已过,可是他口中的之人,模样与老帮主极为相似。如此想来,老帮主的确去过玉蝶楼中,他还说,老……老帮主还与人经一场剧烈打斗,那人是个老头子,凶巴巴的,我猜是弓未冷。”

    “可你怎能确信就是咱们老帮主无疑?”另外一个人穷追不舍地问道。

    刚才那声音道:“那小子本来打死也不说,小弟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挑断了他的手筋,逼迫他说出实话。”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三哥,你未免心太狠了,那酒肆的伙计不过是街坊平民,你居然都能下的了手!”

    凌苏雪越听越觉得声音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是何人,屏住呼吸,心中暗道:“到底是谁?”

    琢磨之间,三人脚步已近了数丈。那“三哥”突然“嘿嘿”发笑,道:“人在江湖,手段不狠辣,早晚要吃亏!四弟是读书人,却这么迂腐,时刻抱着大仁大义之心,四弟啊,不是我说你啊,你宅心仁厚,早晚要吃亏的。”

    刚才那追问的声音说道:“好,他还说了些什么?”那个“他”,自然是指他们口中的什么“张家小二”了。

    “他说老帮主身旁,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那少年使的是剑,剑法尚甚是凌厉脱俗。”这话是那“三哥”说的。

    凌苏雪心道:“他们说的是鱼幸。”只听“三哥”续道:“他还说了,那柄剑约摸五尺来长……”凌苏雪心道:“他说的是这柄泣剑。”

    不禁望了腰间的剑一眼。心里想道:“我之所以夺剑,只为了报父仇,却被鱼幸那臭小子曲解了意思。”

    只听他续道:“……黑暗之中看的不是很清楚,以小弟之见,定是那柄‘泣剑’,错不了。”

    他“错不了”三字甫一出口,凌苏雪登时冒出“真的假不了”这五个字来,心下雪亮:“原来是无剑帮中的吕顾黄三人。”

    踏雪疾行的,果真是吕天冲,顾玄遗和黄修渊无疑。

    三人冲散元兵围截之后,提着蒲福延从梧桐岭上下来。

    他们武功虽好,终究是抵敌不过元兵,顾玄遗受了箭伤,吕天冲和黄修渊也都受了轻伤。三人在许家集养伤,一边逼问蒲福延当日泉州一役的状况。

    岂知蒲福延与他老子蒲寿庚的脾气大相径庭,无论他们用如何手段,都给他三人来个充耳不闻,有时还以他太师父“弓未冷”的名头来压人。

    三人之中,顾玄遗脾气最为暴躁,每一次跟他吹眉毛瞪眼睛,几次欲要一刀将蒲福延杀了,都给吕黄二人制止住,说什么帮中“烟柳琴箫”四位长老的下落,还得赖他。

    如此一来,三人对他倒也无计可施。只能每日喂他吃喝,服侍得像一位贵公子似的。顾玄遗恨得牙痒痒,暗暗下了个决心:“有朝一日,老子定要把你这小杂种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