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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76)
夜阑人静,张准的舱室,却还亮着火光。
李绩成舰队在渤海湾上快速的飞驰,从东海堡回去柳家堡港口。张准的心思,同样是在快速的运转。现在的他,丝毫没有睡意,仔细的翻阅着很多有广宁城战斗的资料。在他的身边,还有黄世军、陈耀阳等人。对于广宁城的失陷经过,他们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东海堡的战斗,激荡起张准的很多想法,很多关于辽东的想法。作为后世人,张准对于辽东的理解,要比明朝人更加的深刻。明朝人眼里的辽东,只有今天辽宁省的一部分。张准眼里的辽东,却是包括今天的东北三省,甚至还有更遥远的黑土地。
有人说,是萨尔浒的裂变,导致了辽东的沉沦。有人说,是沈阳、辽阳的沉沦,导致了辽东的丢失。还有人说,是广宁城的失守,导致了辽东的彻底沦丧。每一种说法,都有道理。张准比较倾向于后一种。广宁城是支撑辽东的最后一根支柱。广宁城到了,辽东也就全部垮了。
如果广宁城现在还在明国的手上,辽东的局势,不可能糜烂至此。如果广宁城还在明国的手上,鞑子不可能两次越过长城南下,而且还将第三次越过长城南下。如果广宁城还在明国的手上,虎贲军刚才的东海堡战斗,也没有可能发生。因为,只要广宁城不丢,东海堡肯定会掌握在明军的手上的。
那么,广宁城是怎么丢失的?辽东的局势,为什么又会变得如此的恶劣?这一切,都要从尘封的历史开始说起了。而在这尘封的历史里面,最重要的,莫过于著名的“经抚不和”。
经,是辽东经略熊廷弼。
抚,是辽东巡抚王化贞。
在占领了沈阳和辽阳以后,野猪皮对汉人大开杀戒,以稳定后金的统治。残酷的镇压虽然在一定时期内能起到些镇慑作用,但巩固政权绝不应仅仅靠屠刀,努尔哈赤要想在辽东立足,就必须要让辽南的汉人们杜绝复辟的幻想。但辽河以西仍是明朝的天下,河西的明政权对河东的汉民众是一个永远不尽的思念,许多汉人几十人,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地向河西逃跑,逃到他们心中的正统政权的怀抱。
努尔哈赤要想实现在辽东的永久统治,就必须斩断辽南汉人们对辽西明政权的眷念,这是努尔哈赤之所以要用兵广宁的重要原因之一。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釜底抽薪,先将你的家给抄了,让你无家可归。而对于当时辽东的汉人来说,广宁城就是他们的家。
努尔哈赤必须进军辽西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要切断明国与蒙古的联系,逼迫蒙古就范,以增强满洲八旗的实力。蒙古的林丹汗经常和明国眉来眼去的。明国和蒙古的关系太密切,对野猪皮非常的不利。相反的,要是可以将蒙古拉到满洲八旗的身边,则满洲八旗的力量,将会得到极大的增强。
明代,广宁是明朝在东北最高的军事机关驻地,是控制蒙古弹压女真的军事重镇。明代驻扎在广宁城周围的军队,从来都不曾少于五万人,而且骑兵的数量相当多。关宁,关宁,这里面的关就是山海关,这里面的宁,就是广宁。两者合一,就构成了关宁军事集团。
广宁马市是辽西最大的贸易市场。生活在辽东辽西附近的蒙古各部,其曰用品主要从广宁马市上得到。广宁是蒙古与明之间相联系的重要枢纽。控制了广宁,就控制了与辽西相邻蒙古。当时的蒙古各部落,都已经失去对抗明国的力量,只能是成为明国的附属。
偏偏蒙古与女真这两个民族衣同服,信同教,字同文,不论是生活方式还是文化都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努尔哈赤将蒙古各部看成自己的族类,女真族中融有大量的蒙古人,有的部落的先祖本身就是蒙古人,如叶赫部。努尔哈赤曾毫不掩饰地说:我是蒙古遗种。
征服蒙古是努尔哈赤的既定方针。蒙古同女真一样,都是精于骑射战斗力极强的民族,将蒙古争取过来,对努尔哈赤是极其重要的。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满洲八旗的人口,都是太少了。人口太少,自然就无法编组更多的军队。
由于军事上的特殊地位,广宁城周边城堡屯积着大批粮草。在广宁陷落之前,距广宁城一百二十里地的广宁右卫(今锦西县右卫乡)就屯有粮草50万石。50万石是个什么概念?明代一石等于现在188.8斤。50万石就是接近10000万斤。
当时的满洲八旗,可能就是10万人左右,每个人可得粮草接近1000斤。这绝对是一个非常大的数字。如果再加上广宁城内和周边城堡的,数量将更为可观。这对于刚刚进入辽南,四处遭袭,政局动荡,物价飞涨,粮食奇缺的大金国来说,无疑是救命的粮草。
鞑子也是人,也是需要耗费大量粮食的。甚至,和汉人比起来,鞑子需要耗费的粮食更多。因为鞑子的战马,是需要大量的豆类来喂养的。战马的草料,必须加入豆类,才能保持战马充足的体力。而豆类,当时只有从汉人这里才能抢到。
野猪皮磨刀霍霍,准备向广宁城动手。辽西的明军主帅,熊廷弼和王化贞二人,却在如何对待后金的问题上,看法截然相反:一个主张攻,一个主张守。
王化贞的攻用四个字来概括,即“一举荡平”。
熊廷弼的守也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即“三面布置”。
王化贞血气方刚,面对鞑子的肆虐,他同辽东民众一样义愤填膺。但是他不顾辽东现状,过于义气用事。《明史》是这样评价王化贞的:“化贞为人騃而愎,素不习兵,轻视大敌,好谩语,文武将吏进谏悉不入,与熊廷弼相觕。妄意降敌者李永芳为内应,信西部言,谓虎墩兔助兵四十万,遂欲以不战取全胜。一切士马、甲杖、糗粮、营垒俱置不问,务为大言罔中朝。”
当朝廷大军不断调到广宁,王化贞拥兵四十万时,他更是昏了头,他将重兵布署在辽河西岸,随时准备对河东发动全面进攻。他曾说:“今之划河而守者,非为区区河西弹丸计也,将进而抚定四卫,收取沈阳,以渐芟剃耳。顾非舟车并进,前后夹击,不足以穷狡免之穴,而据猛虎之隅也。”
意思是说,现在我们以辽河为屏,不仅仅是为了守住辽西这弹丸之地,下一步将收复辽南金州、海州、盖州、复州等四卫,收取沈阳,将奴酋消灭尽净。为此,我们必须水陆并进,前后夹击。不这样就不能捣毁狡猾的兔子的老窝。
在全面备战的同时,王化贞还说服蒙古出兵相助。当时的蒙古林丹汗号称拥兵四十万,极为强大。事实上,这是个大打折扣的数字。实际上,林丹汗连十万骑兵都没有。林丹汗所说的四十万是蒙古各部兵力的总和,他当时并没能统一蒙古,可调之兵极其有限。在广宁之战中,蒙古兵仅有一万余人参战。
王化贞刚就任巡抚不久,便派出一员干将叫毛文龙,率二百人从海上抵达镇江沿海岛屿,开辟敌后战场。毛文龙不负重托,很快策反了镇江城中军陈良策,将后金守将佟养正父子活捉并处死,夺取了镇江城。镇江是明朝时中朝边境上的一个重要军事要塞,它的归属直接影响着朝鲜国的立场。夺取镇江,对坚持抗金的辽东民众是个极大的鼓舞,汤山、险山、宽甸等随之响应,反抗的火燃遍及辽南各地。
毛文龙的成功,王化贞颇感得意,而且他从毛文龙处得知,金、复、海、盖等四州的降将也都在准备起事。王化贞错误地估计了辽东的形势,以为汉民们一旦闹起来,必会形成巨大的反金浪潮,将鞑子们赶回建州去。为了达到不战而胜的目的,王化贞将策反的对象锁定在了李永芳身上。然而,这个宝他押错了。李永芳不但没策反成,反倒被李永芳策反了自己手下爱将孙得功。
表面看来,王化贞的策略是正确的,因为,敌人内部有人策应,朝廷有大兵围剿,里应外合,焉有不胜之理。况且还有可借助的外部势力,即蒙古的四十万大军。王化贞陶醉于自己勾划的蓝图中,在他写给皇上的一封信中写道:“愿请兵六万,一举荡平,臣不敢贪天功,但厚赉从征将士,辽民免赋十年,海内得免加派,臣愿足矣。即有不称,亦必杀伤相当,敌不复振,保不为河西忧。而臣将归老林泉,臣愿足矣。”信中字里行间,流露出必胜的把握,他甚至夸口说:“仲秋之月可高枕而听捷音。”
在王化贞完全进入发烧状态时,熊廷弼是什么态度呢?
熊廷弼未当经略之前就在辽东当过四年的巡按,对辽东战事可谓了若指掌,并深知努尔哈赤的厉害。他坚决反对王化贞的所谓一举荡平之策。他认为,王化贞的计划,根本不可能实现。以目前明军的实力,能守住广宁城就不错了,反攻根本就是奢望。他主张三方布置。所谓三方布置是指:
第一方是坚守广宁。在广宁城三五里外扎营,深垒高栅,骑兵和步兵相结合,形成犄角之势,相互照应;在广宁周围城堡设烽火台,一旦有敌情,立即点起烽火,相互为援;沿三岔河设游骑,轮番出巡,迷惑敌方,使之不敢轻举妄动;辽阳距广宁三百六十里,敌大军一动,我必知之,我方严阵以待,必可破敌于广宁城外。
第二方是特殊时期,在登、莱二州设巡抚,按常规,登莱二州是没有资格设巡抚的,提升登莱二州的级别,使之与天津水师级别相同,增强天津登莱二州的军事力量,从海上牵制敌人,使之不敢轻易西顾。这一点,以前的人都没有做到,张准做到了。
第三方是经略本人坐阵山海关,居中调度。待各路大军调齐,一切准备停当,广宁大军从西北方向出发,山海关大军从正面出发,天津、登、莱水师从海岸登陆,直捣辽南腹地,三面合围,必可大获全胜。
现在看来熊廷弼的这个方案是最切合实际的,如果这一方案得到实施,努尔哈赤真的不敢轻易攻打广宁,否则他的大本营将直接受到海上力量的威胁。但是,熊廷弼的方略却遭到王化贞和朝臣们的抵制,以至化成泡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局面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熊廷弼和王化贞两人的姓格使然。
如果要让张准用一句话来形容王化贞,就是“军事上的蠢货,政治上的高手”。是的,王化贞的大话对明朝君臣太有吸引力了,举朝上下对王化贞寄予极大的希望。王化贞善交际,能够委曲求全,在朝中的人脉要比熊廷弼旺得多,朝中大臣几乎是一边倒地倾向王化贞。
先说内阁首辅叶向高,这位当朝宰相是王化贞的恩师。王化贞还巴结上了权倾朝里的大太监魏忠贤,这是最为重要的。以魏忠当时的势力,足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了魏忠贤的支持,王化贞完全可以置经略大人于不顾。再说兵部尚书张鹤鸣早就对熊廷弼的霸气不满,他带着个人的偏见处理熊、王二人的争端,王化贞不对的他不反驳,不批评,熊廷弼即使是对的,他也要从中作梗,事事刁难。
当时有一位御史叫江秉谦,他说“化贞无一言不听从,廷弼无一言令吐气。彼原不从战守起见,但从化贞廷弼起见耳。”后面这两句主知道出了相谛,那就是:朝中的大臣们根本不从战和守的原则问题从发,而只是看某一问题到底是王化贞提出来的还是熊廷弼提出来的。
王化贞为了摆脱熊廷弼的束服,实现他一举荡平之策,向朝廷申请“便宜行事之权”:“其军前机宜,许臣便宜从事。若一切指挥必待报而后行,则无幸矣。如以臣言为不可。乞罢臣而专责经臣,庶得一意恢复,不至为臣所挠乱也。”
什么是“便宜行事之权”?即凡事可不必向经略请示,看准了干就是了。不论王化贞是否得到了便宜行事之权,实际他早已便宜行事了。王化贞,一个经略大人手下的刚刚被晋升为正四品的巡抚,麾下兵力多达十四万人,而手持上方宝剑的正一品大员经略大人熊廷弼仅有五千兵马。
王化贞布署兵力根本就不向熊廷弼请示,你经略大人不是主张防吗?我偏要攻。气得熊廷弼不得不上书道:“请急如抚臣约,乘冰急进,免使将士因不战而怨。并急罢臣,以正臣摧战士之气,灰任事之心之罪。”意思是说,请皇上马上照巡抚大人的意见办,趁着辽河还未结冰立即进兵,免得将来将士因未能进攻而发牢搔。并立即将臣罢免,追究臣打击战士斗志之罪。
这样一来,经抚之间的矛盾终于表面化了,并发生了激烈冲突。民无二主,军无二帅。明军在辽西的两个统帅,产生了如此激烈的冲突,战败,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明国朝廷。
熊廷弼曾经质问王化贞:“防守的工具就是进攻的工具,现在人饥马疲,守都守不住,我们凭什么去进攻?”
王公贞随意的回答:“正因为不能守,所以必须进攻。”
熊廷弼听着这样的疯话,气得浑身乱颤,他接着问:“军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粮食的运输及筹集如此艰难,进攻的话,大军的粮食怎么供应?”
王化贞不假思索,口出浪言:“我们一旦打过河,收复了海州,海州的粮食就是我们的粮食。攻下牛庄后,敌人内部定有响应者。”
这纯粹是狗屁话,别说你打不下海州,就是真的打下了,努尔哈赤能留给你粮食吗?一把火将粮仓烧个精光,过河大军喝西北风?姓格耿直的熊廷弼,气得大骂王化贞是白痴。在背后,王化贞同样认为熊廷弼是白痴,是没胆鬼。
至此,两人的矛盾,已经是完全不可调和了。于是两人都上书,要求辞职,不再和对方一起共事。这完全是在赌气了。对二人的相继请辞,朝廷专门召开了会议,与会者八十余人,仅有一个人站在熊廷弼一边,其余全是倒熊派,王化贞在政治上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如果要让张准用一句话来形容熊廷弼,那就是“军事上的奇才,政治上的白痴”。熊廷弼已经有了一次被免官的教训,这次重任经略,应当适当注意一下与朝中百官的关系。毕竟,大家一起共事,是需要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互相协调的。
但这个人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了,他非但没有吸取教训,反而更加暴烈,用至谩骂朝中权贵,不但和王化贞搞得不可开交,和朝中许多手握重权的官员们也是形同水火,以至于事事受朝中掣肘,他的三方布置的战略根本无法得到实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