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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袖见着沈恙,像是见着瘟神一样,唯恐他发现自己。
倒也不是怕,而是烦。
她直接退离开窗边,推醒了青黛,看时辰差不多了,直接朝四海楼走。
脚步很快,顾怀袖直接从假山之间抄了近路,一眼便瞧见四海楼了。
“张二少奶奶回来了。”
刘氏一看,赶紧过来招待。
顾怀袖脚步缓下来,敛衽一礼:“方才在客房睡一阵,却不知如今已经唱到哪一出了?”
“正唱到《火烧赤壁》呢。”刘氏一指下面戏台子,便叫又叫顾怀袖上座,商贾家的奶奶们都已经打成一片,见顾怀袖又回来,也拉她来推牌九。
顾怀袖叶子牌会一点,牌九却不大通,跟着学了一阵,忽然听见一名唇下有一颗朱红色小痣的妇人骂道:“哼,老东西又买了瘦马!”
众人都在推牌呢,猛一听见这话,都愣住了。
顾怀袖手里握了一副好牌,正起兴儿,随口便问道:“周家奶奶这是又怎么了?”
这一位是扬州大盐商周亦得的夫人,人都喊“周大奶奶”,她嘴皮子特利索,兴许是因为唇下长了颗红痣的缘由,能说会道。
这会儿一听顾怀袖问,她一面将手里的牌扔下去,“啪”地一声响,一面尖刻道:“前儿一阵扬州那个驼背三,拉了一溜儿瘦马下来,我家老爷相中了一个特狐媚的。你们看那边,正在上楼梯呢。”
这些瘦马,买来就是给爷们消遣的,也不遵循什么礼法。
爷们高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里远远瞧着那姑娘,果真是身段窈窕,一张脸被团扇轻轻遮掩着,虽看不清楚,不过一看那身子便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酥了。
四海楼这边众人一瞧,酸气顿时就开始冒。
三个女人一台戏,如今这边一群女人,那边也是一群女人,好戏就要上台了。
刘氏笑呵呵地逗弄着廖大公子,似是随口问道:“瞧着倒是个伶俐的,怕是要一千好几百两吧?”
“可不是,您猜我家那老东西花了多少银子?”周大奶奶一笑,讥讽道,“一千九百两,他能买着呢!”
“我倒是也听说过,驼背三那儿的瘦马,唯有一匹值得起这个价。”又有一个人来说话了。
顾怀袖对这些竟然都不知,索性坐在这里听她们说,也好长长见识。
有人接话,“是个叫潘折梅的吧?据说不准改名儿,就要叫这个名字,还说不做妾,当外室才行。你家周老爷买她……”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
说句难听点的,不过就是出来卖的,瘦马罢了,还有不准改名只当外室的说法?
潘折梅,又是什么来头?
顾怀袖想着,看着那边,但见那一道丽影竟然巡场敬酒,顿时眯了眼。
张廷玉就坐在旁边,跟邬思道说话,打这潘折梅进来,邬思道便在一直看:“二爷,这姑娘真是冰肌玉骨,非同凡响啊,瞧这一举一动,跟官家大小姐一样啊。”
张廷玉看了一眼,暗道横祸要上身了。
对面四海楼这时候似乎很安静,顾怀袖可是个乱吃飞醋的主儿,回头她要知道,可不能善了了。
正说着,那潘折梅已经到了眼前,端了一杯酒:“折梅第六十三杯酒,敬张二爷与邬先生。”
邬思道端了酒杯起来,张廷玉却摆摆手:“在下不胜酒力。”
邬思道顿时无语,周围不少人刚刚还见识了张廷玉千杯不醉,如今竟然说“不胜酒力”,这分明就是敷衍啊!
张廷玉是敷衍,他也不否认,笑吟吟地请潘折梅去敬邬思道,瞬间把自己撇开了。
周亦得乃是扬州的大盐商,只跟廖逢源认识,这才来一趟的,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人不给他这新买的瘦马面子。
周亦得也没立刻甩脸子,只伸手朝旁边的小厮一招,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一位谁啊?”
“回周老板的话,桐城张二爷?”
“张?哪个张?”周亦得心头一跳。
小厮摇摇头:“这个小的不知。”
张廷玉成功避过了潘折梅,想想还是下去的比较好,下头要是再出什么事儿,可不一定能解释清楚了。
借口出去醒酒更衣,张廷玉起身便出去了。
那边的沈恙才循着路过来,一路没遇见顾怀袖,有些郁闷,正埋头朝前面走呢,没想到斜剌里冲出来个小鬼头,一下就撞上沈恙了。
沈恙退了两步,小鬼头却倒着一骨碌跟个葫芦一样滚了几圈。
“哎哟……”
李卫头碰到了台阶,疼得叫了起来。
沈恙隐约记得在张廷玉身边看到过这小子,似乎是个跑腿儿的,便问道:“你家二爷跟二少奶奶呢?”
谁人有这样的问法?
李卫觉得奇怪了:“小的知道您,您是沈铁算盘沈爷,您找二爷就二爷,怎的还问我家二少奶奶?”
沈恙一窒,万没想到藏着的那点隐秘心思竟然被看破。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卫:“你倒是个机灵鬼,你二爷教调出来的?”
“胡说八道……”李卫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裳,哼声道,“我生来就这么机灵,要教调也是我干娘教调的。”
“你干娘又是谁?”沈恙好了奇。
“二少奶奶呀。”李卫眨着眼睛,觉得这一位话特别多,他咕哝了一句,“虽然大家都不觉得吧……但是我觉得二少奶奶把我当干儿子看的……”
他说完,就准备上楼去听张廷玉使唤,没料想沈恙对他感了兴趣。
“哎,你站住。”
“干什么?”
“看你这么伶俐,不如到爷身边来,我肯定能比你家二爷更能提拔你。”
沈恙笑眯眯地看着他。
张廷玉刚走下来就听见这句,真是要摇头失笑了。
他一步一步踏着楼梯,“沈爷您挖人墙脚还真是毫不留情啊,李卫年纪还小,你都能看得上。”
沈恙没想到张廷玉这时候下来,顿时悻悻,不过他脸皮厚,不在乎,反而光明正大道:“小小年纪就有这样伶俐的谈吐,回头来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李卫听得似懂非懂的,他只缩回了张廷玉的身边。
“二爷,李卫从没想过投靠别人的,有您跟二少奶奶在一天,李卫就不走。”
小脸坚定,看得张廷玉发笑。
他摸了摸李卫的头,却转脸对沈恙抱歉地笑笑:“没办法了,即便是我想把这小鬼头送到沈爷您这里□□,他不愿意,我也没法勉强。毕竟他算是二少奶奶的人,我可没办法。”
说白了,咱这就是拒绝你!
沈恙哪儿能听不明白?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看着张廷玉一拱手跟自己道别,那鬼机灵的李卫回头来看了看他,又跟着张二走了。
收了折扇,沈恙耸肩,踩着楼梯上去,便瞧见了潘折梅。
他刚刚打入扬州盐商之中,这周亦得算是跟沈恙关系比较好的,潘折梅是他买的瘦马,倒也认得沈恙。
今日潘折梅给众人表演的,乃是千杯不醉的本事,美人喝酒微醺,男人们大饱眼福,这才是所谓表演“千杯不醉”本事的来由。
一见沈恙上来,潘折梅便知道端酒上去敬沈恙,平日里沈恙一见到美人,几乎是两眼珠子一下就掉出来了。
只可惜,最近两年也不知道是不是转了性儿,每次他见着美人都只有一时的兴趣,秦淮河上每年选出来的花魁娘子,都要被沈恙的贬损给气哭。
在花娘和瘦马们的眼底,沈恙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
果然,今日的沈恙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潘折梅。
“腰不够细,脸不够白,眼睛漂亮是漂亮,可眸子不够清亮,胸乳也不够……唉,最要紧的还是气质……气质跟不上啊……”
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还是很给周亦得面子,端了酒喝了。
然而周亦得的脸,却渐渐黑了。
“听着沈爷这话,倒像是把折梅跟谁对比一样。”
“周老板您还真猜对了。”沈恙颇不要脸,眼看着周亦得生气了,还火上浇油,“那兴许是我毕生求而不得的瑶台仙子呢。哈哈哈……”
呵呵,瑶台仙子都搬出来了。
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在说谎呢。
到底也没人将他的话给当真。
众人该吃吃,该喝喝,还是一片乐呵。
邬思道跟那边寻思上了,要脸比潘折梅漂亮,腰够细,胸够大,眸子还要清亮,气质还要好……
这样的人哪里找去?
也不知道沈恙所谓的“瑶台仙子”是哪家姑娘了,观沈恙这两年,可真像是要吊死在某棵树上的情势啊……
咳,左右与自己不相关,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邬思道刚刚端起酒来,就瞥见那边张廷玉已经与顾怀袖碰见了。
本来是在笑,可远远瞧着张二少奶奶,邬思道不知怎地心头一跳……
这……
平湖侧面的园径上,顾怀袖亭亭立着,一身雪青色杏林春燕纹梅花的女褂下头是颜色更深的青莲色百褶裙,绾着惊鸿髻,越觉得人漂亮通透。
张廷玉见着她,便朝她走过来,小俩口手握在一起。
她道:“你怎的下来了?莫不是楼上美人手儿不酥,竟叫你走脱了。”
“哪儿有你的手酥呀……”
张廷玉可不正经着呢,他拉着顾怀袖就往园子里逛。
原本着葵夏园也逛过不少回了,两个人还算是熟悉。
过了今天,怕就要想着科举的事情了。
“今年总该有个盼头了。”张廷玉想到三年前一桩事儿,现在还堵心呢。
顾怀袖道:“能在三年前凭借一张答卷传扬江宁,今年若是那主考官敢不点你为头名,你便将那答卷再作个三五份出来,好叫今年的主考官也当赵子芳。”
“嘘……”
张廷玉谨慎得很,“这话可说不得,什么三年前的答卷,我可是全然不知。”
装。
张二又开始装了。
顾怀袖斜他一眼,刚刚过了石亭,便瞧见雨一下下到了,不由叹一句:“雨真大。”
“雨大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张廷玉背着手,只道,“今年秋雨连绵,上游出险,冲垮了不少河堤。前日出去,也瞧见秦淮河这边有河堤在修,只怕是今年还要涨一回水,若是出了事,不知多少人要倒霉呢。”
“总而言之,怎么也淹不到江宁城来的。”
顾怀袖耸肩,她又跟张廷玉说起自己做的梦:“我梦见有只金色的鲤鱼儿朝我窗里跳,你说是什么兆头?”
“好兆头,证明你夫君我今年肯定能中。”
鲤鱼跃龙门,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怀袖也觉得是好兆头,她还想说什么,不过廖逢源那边的人又来请,也没能逍遥太久,两个人相携回了宴席。
湖里唱戏的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去。
顾怀袖累了一天,马车里睡了一会儿,醒来还差一截路。
张廷玉说了李卫的事情,“那沈恙倒是能挖角。”
顾怀袖道:“挖他的去,人不走,能奈我何?”
一回别院,张廷玉便扶她下来。
二人进了院子,顾怀袖一眼就看见了活蹦乱跳的李卫,便跟青黛说了一声:“他爱吃鸡腿,回头叫厨房给他多做上一些,正长身体的年纪,别亏待了。”
青黛偷笑:“哪儿能呢?这小子进出厨房最勤快的。”
这倒也是。
顾怀袖想想,倒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天就冷了下来,张廷玉穿得少,也没在意,才从葵夏园回来,便咳嗽了两声,也没怎么在意。
眼看着就要临近科考的日子,他跑去睡了书房,顾怀袖也不拦他,知道他要静心。
只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
那一日受了寒,张廷玉不曾在意,没过两日竟然就病了。
阿德急急忙忙地跑来,“二少奶奶,二爷病了!”
顾怀袖吓得丢了手里得碗,“请大夫呀!”
她没敢问太多,连忙去看张廷玉,却见这身子骨一贯硬朗的二爷已经躺床上去了。
见顾怀袖来,他倒没好气地横了阿德一眼,“不懂事的东西,净知道让你二少奶奶担心。”
“快别说了,你看看你!”昨天夜里见着都是好好的,怎么一下就病了?
顾怀袖已经叫人去请大夫,又忧心了起来,过两日边要进场科考,若是病严重了,怕不一定能进去。
张廷玉何尝不知道这理儿?
他不愿让顾怀袖担心,连她伸手出来握他的手,都被他给避开了。
“一会子大夫来了便成。”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今早起来,人便开始发昏了,不用人说,他都知道身上烫得厉害。
顾怀袖那眼泪顿时下来,强捉他手一摸,真要烫进她心里去。
“老天爷不长眼,竟叫你这节骨眼儿上病了……”
她强笑了一声,看着不怎么担心,只道:“叫你今年考不成,三年后再来,便真是个大器晚成了。”
张廷玉忽然想起纳兰明珠同自己说过的话,却一摇头:“我就是病成个痨鬼,也要进考场的。”
这人还真是执拗。
顾怀袖明白他,并不劝着,只等着大夫来。
谁料,大夫找了一个接一个,药方子开了不少,竟然没一贴奏效。
当晚张廷玉便烧晕了过去,急得院里院外忙碌一片。
“大夫,大夫,咱家爷明儿可还要上考场啊,您这赶紧救人啊!”
“我哪儿有什么好办法啊?今儿这一贴药服下去,若能醒了,就是万幸了,还上什么考场?!”
阿德求爷爷告奶奶的,叫得那郎中心烦。
顾怀袖呆愣愣在床边坐了一天,想起自己做的那个梦,难道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张廷玉病逝凶猛,短短半天就已经人事不省,兴许是因为人在病中,瞧着竟然一下瘦削起来。
她被阿德吵得头疼,回头沙哑着嗓子道:“都滚出去闹吧,二爷还在歇着呢。今年考不成,再等三年便罢,而今人要紧。”
声音平静,甚至是死寂。
屋里屋外丫鬟们都吓住了,青黛抖了一下:“二少奶奶,您没事儿吧?”
“二爷都没事儿,我能有什么事儿?”
她挥了挥手,“让我静一静。”
屋里人对望了一眼,终于还是出去了。
顾怀袖知道张廷玉不会有事,这一位爷该是长命百岁,她想的只是他命迹到底有多艰辛。
今年若是不成,又得再等。
等……
哪里又有那么多个三年给人等呢?
她原是不想哭的,可等人都走了,屋里只有她跟一个昏迷的张廷玉,她便知道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他。
在她心底,最要紧的人早不是小石方了。
人无口腹之欲可活,若没了心间痣,眉间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仔细回想,她来这里也有十来个年头了,算算顾贞观,不足道;旁人就更不消说。方今唯有一个张二能叫她牵肠挂肚。
若离了张廷玉,回头想想,似乎也没意思。
情之一字,着实恼人,来得无知无觉,悄无声息……
情根深种,又道他此刻一无所知。
顾怀袖将脸凑到他手边,只微微地叹了口气:“但怕是你过两日再醒,又要抱憾三年了……”
张廷玉也不知是否听见她这话,拧紧了眉头躺着,眉心一道深痕,却是噩梦重回。
“你命硬,克着你长兄。二人之中,只能存一。但有一人飞黄腾达,另一人定然不得好死!我怎生了你这样的歹命儿子!”
“若没了你,廷瓒又怎会落水?你说啊!”
“若没了你……”
“天煞孤星。”
什么又是天煞孤星?
张廷玉想着,那便是逆天改命。
天不许我活,我必活;
天不许我成,我必成;
天不许者,我必夺之。
天煞孤星又如何?
被放弃了太久,困囿过去终不得出……
被放弃之人,又凭何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1更,10点半见!还有二更